飛咻《盲婚》_1

　　人生的樂趣來自未知的事物。

　　「我請你來不是讓你吃點心看笑話的。」閔玧其咬牙瞪著眼前悠閒吃布丁的金碩珍，心裡很不是滋味。
　　前幾天突然被告知為了公司利益，他即將與某人聯姻時，閔玧其只覺得荒唐。先不說公司在運作上根本毫無問題，且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會靠聯姻維持商業運作嗎？然而還沒等他提出質疑，更為荒唐的事情就迎面砸來。

　　「所以你和聯姻對象決定好誰要生孩子了嗎？」銀白的湯匙敲在烤得酥脆的布丁表層，喀嚓聲配上面前閔玧其晦暗的神色，金碩珍心裡十分痛快。
　　盒盒盒、當初自己企業聯姻的時候這男人笑得多猖狂啊！現在風水輪流轉，貓落平陽被羊欺，不管怎樣他都要瘋狂恥笑閔玧其。
　　不知道媒體對「知名長青私企第三代繼承人，尚未繼承家業就準備聯姻，對象還是不知名神秘男性」這個標題有沒有興趣？
　　無視好友咬牙切齒的模樣，金碩珍故作神祕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推向前，「這間夫產科很不錯，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試試，成功率很高喔！」
　　隨著時代演進，現在同性婚姻已成為社會常態，近幾年醫學進步更是突破人類生理限制，讓男人懷孕不再只是想像。
　　「我謝謝你。」薄唇一扯，閔玧其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昨晚為了結婚跟傳承的事，他老爸還砸碎一套六十幾萬的茶組，只為了說服他給沒見過面的男人生孩子。
　　看好友面色慘淡，金碩珍收起笑容，難得認真思考起來。按理來說閔玧其家的公司完全不須倚賴什麼商業聯姻來度過什麼難關，而以閔氏企業的規模，能讓閔玧其露出這種便秘臉的、對象身分肯定非比尋常。
　　皺眉將國內前十大公司在心裡數過一遍，金碩珍身子驀地一頓，將湯匙用力插進吃沒兩口的布丁，露出極為吃驚的誇張神情。「對方該不會是NJ集團的金南俊吧！」
　　如果是真的，天啊！那他得趕快回家吸兩口田柾國緩緩心情。

　　眼見金碩珍只顧著吃瓜，根本沒想幫他排解情緒或提出解決方案，閔玧其實在沒心情再談下去，揮手招來服務生外帶兩個大布丁給金碩珍就起身離開結帳，也不管身後男人戲劇性的大喊。
　　推開玻璃門，刺眼的陽光搭著凍人的寒風席捲而來，閔玧其在垂頭拉高衣領的同時不悅地嘖出聲。
　　嘖，如果對象真的是金南俊，看在對方極佳的工作能力，他還能勉強翹高屁股給姓金的生個聰明孩子，但實際狀況就……
　　思緒在手背突然被人碰上的瞬間打斷，因吃驚而大動作抽開手，閔玧其轉頭時雖因對方令人驚豔的長相而神色有所緩和，但口氣卻仍帶著戒備與冷漠。「有事？」
　　碰他的人有著一頭微卷的黑髮，深邃的面孔帶著四方嘴的笑容，對方拿著一張黑色信用卡遞上前，聲音低沉又飽含年輕人才有的明亮活力。「這是你剛剛掉在咖啡廳的，我一直在後面叫你、你都沒反應。」
　　閔玧其慢了好幾秒才伸手接過，發現確實是自己不小心遺忘的信用卡，羞愧讓白皙的臉蛋染上些微粉色，面容和語氣也在道謝中逐漸恢復平靜。
　　男人並沒有馬上離開，也沒有向他搭話，就這樣盯著他看，直到閔玧其覺得這人很詭異，碰巧口袋裡的手機響起，掏出電話時他順勢向男人點個頭預備離開，可上頭的來電顯示讓他停住動作、很快沉下臉。
　　「不想接就別接了吧。」好聽的聲音從身旁傳來，莫名的言語魔力讓閔玧其突然來了勇氣，手指往左一滑，果斷掛掉來自父親的召喚，與此同時難以言喻的悲傷也從心裡升起。
　　從出生到現在，他一直按著家裡的規劃走，很少能有自己的時間，今天要不是請金碩珍動用丈夫的關係向他遞出餐敘邀請，他估計還被老爸鎖在公司工作。
　　垂頭看著自己除了拖鞋外唯二的工作皮鞋，薄唇一抿、複雜的情緒讓閔玧其只想消失在這個世界。
　　「……呃，雖然我們不認識，但你要不要跟我去美術展散心？」突兀的嗓音再次響起，猛然抬頭，他才發現尷尬抓臉的男人一直沒離開。

　　立體主義的藝術家擅長將目標碎裂、分解、重組，在一個畫面中以多角度描繪表達最完整的形象。站在大型畫作前，閔玧其愣愣看著畫展導覽手冊發呆。
　　關於「他」這個人，也被生活、工作、家庭等各種場域切得塊塊分明，但從各種角度看，他都無法看出自己的其他面向。立體藝術的呈現是為了反抗過去傳統的主流思想，而他能反抗嗎？還是像手冊裡、展覽裡的畫作，留下自己過去、現在還有未來都被主宰的麻木模樣任人觀賞解讀。
　　「還好嗎？」剛在美術館門口向閔玧其自我介紹的金泰亨剛進展場就看見男人對著手冊還有畫發呆。
　　「沒事。」眨眨乾澀的眼，金泰亨的臉就像夜晚亮起的星辰，讓身處黑暗的他能短暫仰頭欣賞，閔玧其勾起唇角，想著自己在邁入婚姻墳墓前，至少還有個大帥哥陪著自己，好像也不那麼虧。

　　相較金泰亨濃烈的五官，閔玧其的神情就像淡彩的東方畫作，加上白皙的皮膚，一揚起笑容就給人在凜冬中短暫探頭的暖陽感，讓金泰亨捨不得移開眼，只能舉起導覽冊擋住自己看起來肯定又蠢又傻的表情，輕咳兩聲，他朝閔玧其指了展區的另個方向。
　　「等一下看完立體主義，我們可以看看野獸派的畫作。」
　　大概因為剛認識，加上雙方的工作領域相差甚遠，抱持今天結束就不再聯繫的想法，閔玧其放下在商場上防備的姿態，和金泰亨有一搭沒一搭地分享各自的生活。
　　擁有刀刻五官的男人表情很生動，特別是在提及家中控制欲極強的哥哥時，會皺緊眉頭、像不想寫作業的孩子被揪著衣領回到書桌前般，邊寫邊嚷嚷；直到提起好友時，表情才會由陰天轉為大晴天，因興奮而影響本就不流利的表達，夾著含糊不輕的發音，雖然使閔玧其聽得有些吃力，可也點活他滿是死氣的生活經歷，跟著金泰亨一起大笑。
　　「你活得像個藝術家。」粉粉的牙齦因愉悅而露出，透著柔軟的笑容讓金泰亨捏緊手裡塊被揉爛的導覽手冊，一顆心全然不受控地瘋狂跳動。
　　眼見展覽結束時間即將到來，他驀地勾住閔玧其的手，沒頭沒腦地大喊，「我們、我們以後還會見嗎？」
　　只是這句話還沒等到答案，工作人員就氣沖沖走來要兩人離開展場。

　　太陽西下，刺骨的風掃過閔玧其的臉，他的目光從被請走時，就一直落在金泰亨勾住自己無名指的手上。
　　只可惜那裏再過幾個月就會套上屬於另一個人的枷鎖。
　　「抱歉。」閔玧其聽見自己像含著砂礫般嘶啞又難聽的聲音，「我們不會再見了。」
　　他抽開被勾住的手，連抬頭看金泰亨的勇氣都沒有，心裡只想著金碩珍對自己說過的話。
　　人生的樂趣來自未知的事物。
　　但他的人生太無趣了，無趣到經不起任何未知事物的挑戰。

　　「啊，然後呢？那個T先生沒有追上你嗎？」皺著好看的臉揮退服務員拿上來的婚服，轉頭又換上富饒興致的表情，金碩珍覺得閔玧其的盲婚真的帶給自己無限的快樂。
　　先疑似跟企業龍頭NJ集團的金南俊聯姻，接著又在咖啡廳外邂逅神秘藝術家T先生。這種走向要不反抗家族跟藝術家為愛私奔，要不聽從家裡安排忍痛拋下真愛，最後上演大三角搶人的戲碼，他金碩珍怎能錯過！如果這不是偶像劇，什麼才是偶像劇？
　　過於探究的臉在不斷靠近真相時，被當事人一把推開，閔玧其拉拉身上白色的婚服，心情很是複雜。
　　那天拒絕金泰亨後，對方不是沒追上來，可想到自己的任性會讓整個公司乃至家族都受到影響，他就不敢再有任何念頭。
　　呵，如果真的能像偶像劇裡的主角那樣任性妄為，他的人生應該就不會變這般了。
　　只是現實仍舊抵不過內心的渴望，懊悔沒能記得留下聯繫方式，閔玧其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回頭朝婚紗店員點個頭，「就這件吧。」
　　看好友身在婚紗店，心在T先生的矛盾模樣，金碩珍再期待狗血劇情上演，也希望閔玧其能擇其所愛、心情愉快。
　　「所以金南俊什麼時候會到？」撐著下巴拿出手機，他已經在這裡看朋友換了好幾套婚服，至少也過一個小時了，不是說新郎倌叱吒商場嗎？怎麼連最基本的時間觀念都這麼差？他得跟田柾國討論一下，下個季度是否要跟NJ集團繼續合作。
　　在試衣間換好衣物的閔玧其一走出來就看見金碩珍近乎要按碎手機螢幕，淡漠地接過店員手上的裝飾花別到胸前。
　　「他不會來的。」在好友惡狠狠地抬頭時又補了句，「我結婚對象不是金南俊。」
　　「什麼？」金碩珍幾乎是立即站起身，大動作讓一旁捧著點心招待的小姐嚇得往後退。「金家除了金南俊還有其他孩子嗎？」

　　閔玧其不說話，只是翻動手上目錄挑選等會要拍照的風格。
　　當初NJ集團跟父親達成的共識，只有對象不是金南俊、但保證是金家人，其餘就不願透露更多。今天的婚照拍攝也是，前一晚來了個助理，簡單丟了句「金先生不便出席，照片您可以拍單人就好。」
　　真是，入豪門前的下馬威嗎？錢他也多得是。
　　金碩珍看著沉默的男人，突然有些心疼，自己當初跟田柾國結婚只是時間上比較趕，也沒有閔玧其這麼難堪。閔氏沒有經營不善的問題，怎麼就這麼委屈自家兒子去給人伏低做小？
　　大手用力拍拍閔玧其後背，在對方抬頭時帥氣地側過身將最有自信的寬肩往前一挺，金碩珍一個Wink發射出去，揚起極具魅力的笑容。
　　「來！哭吧！哥的肩膀給你靠。」

　　放在平常閔玧其肯定翻白眼要對方滾遠一點，可莫名的，他想起美術館外被他拒絕的金泰亨、想起回家後父親激動地責罵，想起母親無力阻止的愧疚。額間輕靠上溫暖的肩，手裡的目錄擋住側臉，閔玧其憋紅了眼眶，突然就後悔那天的決定。
　　拒絕金泰亨就像過去他為了家族、公司而放棄的所有事物，難受的是他既無法保護自己喜歡的東西，也沒有勇氣告訴父親，即便不靠NJ集團，閔氏也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他恨那個總是低頭不說話的閔玧其。他討厭那樣的自己。

　　「你在幹嘛！」焦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閔玧其都還沒能反應過來，就被人一把拉開，手裡的婚照目錄也落到地上。
　　金泰亨氣喘吁吁地將婚紗店裡相互依靠的兩人分開，一手護著閔玧其，好看的眼睛緊緊釘在金碩珍身上，「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莫名其妙被質問的男人愣愣地看了看閔玧其錯愕的神情，花了幾秒就明白眼前的男人大概是傳說中的T先生，疑問解開後吃瓜的心態悄然升起，金碩珍克制住嘴角上揚的慾望，將解釋噎下肚，靜待劇情發展。

　　「你怎麼在這裡？」閔玧其的嗓子還帶著哽咽，讓金泰亨心疼，也沒回答男人的問題而是轉頭叫來店員。
　　「他試的婚服是哪件？幫我拿套可以跟他搭的，我們要拍婚照。」
　　更為荒謬的話語讓閔玧其一下就忘了難受，想阻擋店員去拿衣服卻已來不及，只能胡亂地推著金泰亨往店外趕。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男人側過身避開閔玧其的推搡，「為什麼我不能來？你是跟他來拍婚紗的嗎？」陰冷的目光掃過還在發愣的金碩珍，直到閔玧其搖頭，金泰亨才環住他的臂膀有些委屈，「既然不是，為什麼跟我不能拍？」
　　金碩珍簡直想替這位邏輯奇才的Ｔ先生拍手。

　　店員很快就拿來另一套西服，金泰亨穿上去的感覺就像電視劇大結局裡的男主角，全身都散出帥氣與幸福的光芒。閔玧其張開嘴，也不知道該繼續趕人走還是稱讚對方像衣架子，然而也沒等他開口，轉眼間就被金泰亨和轉換陣線的金碩珍一起推進攝影棚，當寬大的手環上腰、周遭燈光暗下只留攝影燈，攝影師笑著要兩人更靠近時，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的閔玧其驀地紅了臉，心跳也不自覺加快。
　　他撇過臉靠在金泰亨肩上，想給自己一些鎮定的空間，卻意外得到攝影師的讚賞，紊亂的腦袋使身體無意識地配合所有拍攝指導，直至婚照全數拍攝完成，他才後知後覺地被金泰亨拉到螢幕前看照片。
　　「真好看。」稱讚的人是一直在旁邊看戲的金碩珍，只是他的讚賞沒得來T先生的愉悅，反而被男人的眼神記了支警告。
　　閔玧其看著挑照片挑得開心的金泰亨，恍惚間以為自己真的是和男人來拍婚紗照的，螢幕上笑得幸福洋溢的兩人有些陌生又真實，白皙的手指悄悄勾上還在認真討論後製方向的金泰亨。閔玧其默默想著，哪怕之後男人就此不再聯繫，他也要留下這些相片。
　　打定主意後一出攝影棚換回衣物，他就拿出手機準備和金泰亨交換聯繫方式，簾子一拉開，閔玧其臉上的笑就僵住了。
　　金泰亨正跟一位年紀相仿的女子拉扯，對方似乎正勸著泰亨與自己離開，金碩珍臉色有些難看，覺得自己吃的瓜越來越複雜，隱約飄出最不想看的鄉土劇味道。
　　「金泰亨？」緊握手機的掌心全是汗，一顆心止不住地向下沉，閔玧其語氣不自覺帶上佔有欲，雙眼也直鎖金泰亨的表情，想捕捉對方所有的情緒變化。
　　然而金泰亨只是慌張地轉過身跑到他面前，一張嘴開闔半天，才吶吶吐了句：「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單薄的解釋就像一桶冷水迎面直下，將閔玧其徹底澆醒，他冷冷拍開對方向他伸來的手，「這是你的私事，我不方便過問。」向男人身邊的女子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個動作像傳遞著某種訊息，讓對方極快地拉住金泰亨往店外走。
　　最後男人只得在離開前快速往閔玧其手裡塞了張紙條，隨後跟著女人離開。
　　金碩珍接過店員送來的來店小禮物慢慢走到閔玧其身邊。「玧其啊，哥對不起你。那句人生的樂趣來自未知的事物，哥現在就收回去，你就當沒聽過。」說完還拍拍自己豐潤的唇以示歉意。
　　沉默的男人攤開手裡的紙條，上面留著金泰亨的電話，薄唇扯出笑容，在內心自嘲自己看到女人的第一眼居然是檢查對方手上有沒有婚戒，空蕩蕩的無名指竟讓他鬆了口氣，可那又代表什麼？都要結婚了，心裡還念著只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嗎？
　　將紙條撕掉丟進垃圾桶，閔玧其呼出長長的一口氣。「沒事，這樣也好。」